时光

国旗迎风飘扬, 这日的天气难得舒畅，李菀和林惜岚带队出发去京大，领着一串绿豆丁排队通过正门牌匾, 他们这一行早已和学校报备过，刚进校就有年轻老师接应上, 笑盈盈地带人参观起来。

重返校园, 明明不到一年的功夫, 林惜岚却莫名生出了些许陌生感, 一草一木, 走过无数次的建筑和讲堂，都像笼了一层薄雾，只有那印在脑海里熟悉的方向感还在证明着, 这确实是她的母校。

领队的年轻老师是新传的博士学长, 和林惜岚有过来往，这会儿询问起近况，知道她在云浮日报供职后笑, “你果然还是做了记者。”

林惜岚也笑了，学长叹了口气, “你当初没读研我还觉得可惜来着，导师很想收你，本来以为你铁定能成我师妹的。”

市场繁荣，他们专业不愁工作, 深造的学生其实不多, 他看了眼戴着鸭舌帽带队的林惜岚，莞尔：“后来又看到你的采访, 没想到回去支教了，现在看到你过得不错, 我们也就放心了——导师之前还怪你没联系过他，都不说一声呢。”

他说话像长辈一样，但很真诚，林惜岚领情微笑，学长只知道她没有读研的事，对她就业时的碰壁一无所知，这是两个泾渭分明的圈子，流言归流言，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长眼里，她只是单纯地毕业离京，怀抱理想地选择支教。

林惜岚突然放松了下来，好像真的如他所言的，她的大学，她的毕业，本就是这样平凡一程。

这座城市随着这样的认知缓慢地卸下了那狰狞的獠牙，袒露出最朴素的日常市井一面，颇有几分和蔼可亲的意味。

天空一碧如洗，红墙绿树下，石碑瓦楼前，一群绿萝卜丁挤在相框里，腼腆又兴奋地比着手势。

林惜岚逐渐松弛下来，在摄影展前偶遇留校读研的同学，她们又惊又喜地和她打招呼，问起支教辛不辛苦，新单位忙不忙，那些她原以为早已丢失的同窗情谊，在简单的寒暄里，竟一点点重建了起来。

斑驳的树影下，林惜岚自然地回应着，仿佛回到了大一初入校园时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热情洋溢，亲和包容。她也这才想起，在京大的几年，她的人缘其实一直不赖。

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始终隐藏在桌面之下，面上永远是一团和气，她不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，可也曾有很多同学悄悄问她，惜岚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呀，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呢？

她倏尔一笑，山一程水一程，眼前女生的声音逐渐清晰，她欣喜地拍她肩膀，“你看起来比去年气色好多了！云浮果然是养人的地方——”

林惜岚很轻松地喊出了她的名字，消失的岁月回忆尽数涌上，那些与西南边陲相连的断片，如一块块拼图，总算流畅连贯地填补上。

来自京城大学的林惜岚——那一她曾经不愿提起的前缀，忽然之间就有了星点奇妙的归属感。

飞鸟计划的安排确实妥当用心，李菀领着一群小孩进了教室听讲，京大的学生侃侃而谈，从校史到个人奋斗，从电影到书籍，从音乐到艺术，足足安排了五天的课程。

困雀山少儿合唱团还登台了一次，受到音乐厅的热烈欢迎，有老师带着，这群小孩也飞速地了解了城市生活的规矩，比起刚来时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的窘迫，长进了不知道多少。

李菀也对附近很快熟悉起来，去哪个食堂，怎么回宾馆，不再需要处处问林惜岚，她也便终于抽得出空写稿。

没错，林惜岚还在远程工作，日报社再好也不会突然支出这么长的假期，只暂时给她换了压力小点的任务，对此林惜岚已经相当知足，每天回到酒店就抱着电脑敲起键盘。

她把这几天的行程整理了一下，录制的素材不多但胜在精华，剪辑过后便是上次村小微纪录片的后文。

文璃知道她来京城了，打了好几次电话要做东请客，林惜岚推辞，她便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，“我可是听说，赵学长可能今年就要调回来了。”

外放的声音清晰入耳，林惜岚敲键盘的手一顿，终是叹了一口气。

文璃定的地址是一家老巷的咖啡馆。

没有店名，隐藏在僻静的胡同里，林惜岚婉拒了文璃要来接她的建议，望着灰墙后那棵凋谢的梨花树，一时竟有些失神。

她记得这家店，很早以前来过的，几年过去竟还没有倒闭，顾客甚至更多了一些——庄扉到底还是作出了一些改变，林惜岚会心一笑，门扉的风铃响动，转眼又看到了招牌上的平澜和如岚的字样。

她点了一杯如岚咖啡——这地段的手冲咖啡可不便宜，以前的她绝对不会多看一眼，饶使是现在，林惜岚也有些肉疼。

咖啡师冲煮起来，文璃坐在玻璃窗旁，闻声笑着看过来，“庄先生这家店应该是目前京城唯一一家做你们平澜精品咖啡的。”

她确实是有心了，林惜岚落座，这一位置景观很好，几年前第一次来时也是靠窗，在满是人烟的胡同里找到这样一处僻静处可不容易。

文璃话语间和庄扉熟稔，林惜岚却清楚，自己这位曾经的室友谈起谁都是如此，天底下就没有不是她朋友的人。

“可不是，捧捧场，总不能真倒闭了。”林惜岚轻笑应答，想着庄扉要是在这，肯定要跳脚了，文璃却含笑道，“庄先生怎么会缺这点钱？他要是想开，整条街开上也不是问题。”

庄扉当然有钱，但他对自己店不能营收这事儿可计较得很，林惜岚笑而不语，听她继续闲扯起过去的事，缅怀一下大学时光，又抱歉起上回在平澜的失态，提起汤升语气平淡，像是真的释然了。

林惜岚没有兴趣听她的心路历程，直入正题问：“你喊我过来，到底要说什么？”

咖啡热气袅袅，文璃啜了一口，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同情又羡慕：“看到赵学长为你放弃这么多，你还这么天真地蒙在鼓里，想了很久，觉得还是应该说两句。”

林惜岚闻言轻轻一笑，任她说了下去。

“当然，我绝对没有拆散你们的意jsg思，但你们现在的处境可没比当初我和汤升好到哪去……”

林惜岚走神了，手里的瓷杯温热得发烫，她应该要冰拿铁的，最好再做一朵郁金香拉花，就像很早以前那杯一样，庄扉说那是赵雾点的，他们那会儿素昧平生，为什么要送她呢？

她听到文璃停了下来，问：“你不觉得对不起赵学长吗？”

林惜岚终于擡起了头，面露无奈：“你是想让我识趣点分手吗？”

文璃愣住了，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直接，林惜岚又问：“你和汤升分手也是因为这个吗？”

异地，仅仅是异地是不足以让文璃放弃的，但汤升不是赵雾，她文璃也不是林惜岚。

林惜岚不知道汤升是何背景，也不在意，“我没有对不起谁，到目前为止，也没有人逼我离开他，如果刚才算的话，你是第一个。”

她觉得有些好笑，也万万没想到，和她说这话的竟是文璃。

林惜岚忽然觉得很可悲，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对自己说这些话的呢，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文璃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？

周围没有人，文璃的情绪突然就垮了下来，自嘲道：“我想不通啊，怎么就是你呢，偏偏是你。”

一种名为嫉妒和不甘的情绪肆意生长，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在狂乱的尖叫，“我那么努力地想要——可是你呢，你不是说什么都不想要吗——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了？”

文璃没有流泪，那张虚伪的温和假面被撕下，她的野心和欲望如此赤-裸地暴露出来，林惜岚不知道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，但从那几欲发疯的忌妒里，她却仿佛看到了一个泪如雨下的文璃。

林惜岚从没有想过，自己有一天会被文璃艳羡得红眼。

沉默蔓延开，咖啡已经凉了，谁也没动，此刻任何安慰都是无力的，林惜岚想告诉她，曾经自己有多羡慕她，她主持组织样样精通，走到哪都是社交圈的C位，父母健在为她在京城购房买车，她的人生明明一片坦途。

可是文璃不想要坦途，她想要攀登峭壁高山。

林惜岚哑口无言。

文璃没有不如她，可这种事情，本就不是谁优秀谁就是赢家。

林惜岚也不觉得自己是赢家，眼前的一切有种怪诞的荒谬，文璃的质问非但没能让她反思自己，反而生出了异样的倔犟。

——凭什么就不能是她呢？难道她天生就低人一等吗？

她终归还是没有刺激文璃，只沉默地抿着咖啡。

“如岚”的风味确实不太一样，没有发酵明显的酸味，口感干净利落，放凉后回甘愈发浓重，滋味悠长。

文璃不知道在想什么，长发垂落，仿佛心如死灰。

林惜岚叹息：“文璃，你没比别人差，别人也没比你差，为什么非要比来比去呢，这世上除了分数，别的都是不能比较的。”

一比较人生就完了，想想叶穗，好像天生就是给人羡慕的，可林惜岚已经不再那样幼稚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，她可以欣赏很多别人的风景，但看得再多，也不如创造自己的风景。

文璃在羡慕什么呢？赵雾选择了她，她欣赏的是赵雾的风景，而不是林惜岚的，他们总是将她和赵雾混为一谈，好像她和他在一起，她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的风景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