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绵绵,北镇抚司后堂,郭勋指腹摩挲着《缉事文牒》上的朱砂批注:“李镗家中搜出金叶子十一枚。”牒尾附有其邻居画押证词。
“带犯人。” 郭勋将文牒扣于砚台,青铜镇纸下压着种勋管家供认的金叶子数目。堂外铁链拖地声渐近,李镗被两员皂旗校架入,囚衣领口撕裂,颈间血痂犹新 —— 那是昨日在直房验身时,典狱吏强夺其玉佩所致。
“李百户,李镗。” 郭勋指尖叩击文牒,“六月廿三日未时三刻,有宁夏人过广宁门,门吏记其乘马车,载大箱两个,且你邻居道有宁夏人在你家胡同内问路。如今有司因受贿,免职者有,降职者也有,你休再以土仪搪塞,且认认这供词。”说着就将供词扔给了他。
李镗见供词所写,喉结滚动如坠冰窟。前时初讯时,只道是寻常盘查,直至被带入刑具房,见墙上琵琶刑具竹篾泛红,典狱吏言:“此乃永乐爷爷迁都时从南京带回来的,历来官员受此刑一遭,便吐实情。听说胡惟庸谋逆案,多少硬骨头折在这上面。” 如今刑具亮在眼前,便知 “亲友土仪” 之说已难抵赖。
“侯爷容禀!” 李镗膝触青砖便痛彻骨髓,昨日直房笞刑二十,荆条浸过盐水,臀腿血痕混着草席碎屑,“种总兵所赠实乃宁夏土仪,卑职初时坚拒,奈其称边镇馈遗乃官场常例,又言日后于京中事务多有照拂......”
“常例?” 郭勋拍案掷《大明律》于地,翻至 “受财枉法” 条,朱笔圈注 “受财枉法者,一贯以下杖七十,每五贯加一等,至八十贯绞;受财不枉法者,一贯以下杖六十,每五贯加一等,至一百二十贯杖一百,流三千里”,“尔家中藏金叶子十一枚,折银多少,该当何罪?”又顾谓书吏:“照式录供,首行书 ‘正德二十年,八月,锦衣卫百户李镗,为受财枉法事 ’。”
李镗凝视书吏铺展的素白宣纸,首行镇抚司官印朱砂鲜明,末行 “亲供” 二字下留着空格。此《招状格式》他再熟悉不过,三年前署理千户职审讯两淮盐枭时,曾逼其在此纸上按血手印,不想今日轮到自己。书吏蘸墨悬笔间,他瞥见郭勋袖口露出的种勋管家供状,上有 “李镗索贿时称,团营张指挥亦收宁夏马市之利”数语。
“侯爷!” 李镗猛然叩头,额角撞砖声咚咚作响,“卑职愿沥血以告!种勋所赠实乃金叶子五十枚,托卑职于军饷勘合时行方便,更言团营王封参将、都督府赵有首佥事皆受其辽东参货,每有分润必及卑职......”
郭勋身子微倾,此正合昨日刑具房所设之计 —— 先令典狱吏引李镗观刑,再故意令其撞见种勋管家受刑惨状,此刻以实证相逼,暗合《刑统》“五听” 之术。见李镗眼皮频跳、手指抠砖,知其 “目听” 有亏,所言必真。
“细细讲来,” 郭勋语气稍缓,示意皂旗校退后半步,“王参将何时收参货?赵佥事分润多少?可有文牒账册为证?”
李镗以袖拭血,竹筒倒豆般陈说:去岁中秋,王参将于醉仙居设宴,锦盒盛辽东野山参,内藏三万两银票;今春赵佥事寿辰,种勋遣人献玉镯,卑职分得一百两...... 说到激愤处,连都督府后堂密室构造、团营点卯虚报兵额之法亦和盘托出。
书吏搁笔道:“犯人需手自书供,若不能书,某可代笔,当众宣读后押花押。”李镗接狼毫时手颤如筛,墨汁滴于 “亲供”二字,晕染成漆黑云团。郭勋见状颔首,此乃 “疲劳审讯” 之效 —— 李镗已两夜未合眼,神思恍惚间最易吐实。
“侯爷,” 李镗忽抬泪眼,“卑职所供皆肺腑之言,家中老母六旬,稚子方十岁......”
"住口!" 郭勋震堂木拍响,却向书吏使眼色。犯人乞命之辞需录于供状末行,以彰天恩。他见李镗按罢血手印,忽忆起晨间接得的驾帖 —— 刑科给事中已签批逮捕团营张指挥,此刻缇骑应已围其府第。
“带下去,着医士敷药,” 郭勋对皂旗校道,“仍囚直房,不许交睫。”待李镗拖出,取供状就烛,见墨迹未干处隐现 “赵佥事曾言管事受边将孝敬” 数语 —— 此乃方才口述时,特意让书吏埋下的伏笔。
戌初刻,北镇抚司急报:种勋管家牢中咬舌,狱卒撬开牙关以金创药灌喉,方得续命。郭勋冷笑,知是某些人想动手,当即命取 “刑” 图册 —— 械、镣、棍、拶、夹五刑图绘,着人送往直房与李镗 “共赏”。
三更时分,有校尉捧密封白本跪报:“王指挥家中搜出宁夏军饷账册,与李镗所供分润之数丝毫不差。”
郭勋就羊角灯展白本,见账册末页都督府关防印清晰,正是赵佥事花押。忽忆午后李镗供称,赵佥事收玉镯时曾醉言 "今时武臣艰难,不若效仿文官结社",不想这百户竟成撬动勋贵的枢纽。
“备马。” 郭勋披上斗牛服,"随我入宫,携李镗亲供、种勋账册、张指挥手札。供状匣用三重封漆,白本贴黄签注 ‘加急’ 二字。
天未破晓的紫禁城内,朱厚照览毕赃证,指节捏得泛白。见供状末行李镗血手印,及 “赵佥事言定国公受种勋名马” 之语,手抚额头,显然心情极度烦躁:“你觉着依律当如何处断?”
“回陛下,” 郭勋跪地时玉带击地有声,“按《大明律》,受财枉法八十贯当绞,何况涉军饷、结党,理当加重。然此案牵连甚广,须逐一鞫问,方能廓清党羽。”稍顿又道,“李镗虽有罪,然首告有功,依《问刑条例》可减等发落。不过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