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云
念念最近一直住在水木苑, 奶奶退休在家,只偶尔出席活动,过着怡然自得的闲暇生活, 然而念念却觉得奶奶可能无聊, 刚放寒假就主动举手要来陪她。
水木苑的独栋洋楼有些冷清, 这些年来,大多时候只有陈俪一人独居,也就只有念念或者张亦澄来了, 才热闹几分。
这么说不免显得有些晚景凄凉,然而一头银丝的陈俪本人并不这么想, 她似乎天性喜静, 这么多年桃李满天下, 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活跃在各界,多的是要为她庆祝或要拜访的提议, 然而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婉拒了。
外界对这位神秘的离任院长显然也琢磨不透,冷淡得简直像一座冰雕,社交场合扬起的微笑永远礼貌而疏远, 随着时光荏苒更添几分不言自明的威严。
而要问这世上有谁最不怕她,首当其冲的便要数念念小朋友了。
“奶奶!”念念爬在书架的梯子上,一手扶着一手举起一个小巧的飞机模型, “这是什么?”
那是一架等比缩放的战斗机模型, 型号明显过时了, 落着灰藏在一排排书后,古旧但仍看得出制作精良, 显然不是一般的流水线工艺品玩具。
陈俪反应慢了好几拍, 擡头看到了那栏书架,念念把手探进去, 又从书立后扒拉出了一本泛黄陈旧的薄脆老书,她读出书名:“《存在与虚无》,让·保罗·萨特。”
这样破旧的书封在书架上并不多见,念念下意识翻开了第一页,一张小小的黑白老照片掉了出来。
那张照片从梯子上飘落,一路落在实木地板上,陈俪缓慢地蹲下身,拾起了那张遥远的结婚照。
黑白胶片里,新婚的年轻人并肩而坐,女方披着时下正流行起来的白色头纱,不见笑容,男方一身空军装,英姿飒爽,唇角闪过微末笑意,定格得有如一场难以证实的错觉。
念念已经跳了下来,怀里抱着那本书和战斗机模型,问:“这是奶奶的东西吗?”
陈俪已经多年不用这间书房了,也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些物件,宛若尘封的回忆,被静悄悄地遗忘在书架背后,再无人开启。
她没有马上回答孙女的问题,像是被短暂地带入了渺远的过去,波澜不惊的面孔罕见地露出些许难言的情绪。
念念把那架飞机模型搁在书桌上,上下打量起来,眼尖地看到了底架上刻的数字,已经有些磨损了,她给它擦拭起灰尘,辨认起机型,她对飞机不是很感兴趣,但小满很热衷,所以她也跟着去过博览会,不算一无所知。
她没有认出这古董一样的机型,转而瞥见奶奶手中的照片,眼睛一亮,“这是奶奶和爷爷吗?”
那是一张结婚照,尽管跨过近半个世纪的时光,新时代的念念还是轻而易举地分辨了出来,她立马兴奋地凑近了——
奶奶却只是把照片重新夹进了那本书内。
“奶奶——”念念拖长了调,这个酷女孩一旦准备开始撒娇,任何人都将毫无抵抗力,她转圜了一下,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,“爷爷,这是爷爷吗?我从来没有见过。”
伴随着新一代的出生,老一辈的逝去似乎是件无可厚非的事,念念很少想起爷爷这一角色,想起时也很难有感伤。
可奶奶的神色却让她无端地感到了难过,老人家坐在了一旁的躺椅上,平静地告诉她,“你爸爸也没有见过他。”
念念愣住了,这个在幸福海洋中成长起来的小女孩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,爸爸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——光是想到这,再换位想一想,她就难受得有些难以呼吸了。
她无法想象那样的世界,也无法想象那样可怜的爸爸,还有奶奶。
念念迫切地把那本书再次翻开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照片,照片里,年轻的奶奶没有笑,旁边那张英俊的面孔似乎有些开心,念念觉得那五官很有亲切感,和爸爸很像,和自己也有点儿像。
赵陈两家都没有摆放过赵青云的照片,每年的祭奠也极尽低调,念念当然是去过的,可那墓碑上也没有遗照。
爷爷结婚时的模样,念念端详着这照片,像要把它印进脑海里,他看起来就像爸爸的兄弟。
甚至比爸爸还要年轻,爷爷从来没有变老过。
她把那张小小的照片翻转过来,出人意料地看到了一个笑脸简笔画,再简单不过的勾勒,手笔流畅,念念立马惊喜地叫了出来:“奶奶!这是你画的吗?”
奶奶像是要在藤椅里小憩,这个时间,念念看了眼挂钟,觉得有些奇怪,得到奶奶否定的回答后,她放轻了声音,“那是爷爷画的吗?——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?”
“奶奶在回忆。”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,“太久了,我也已经忘了。”
她也快要忘了,这世上还有谁记得赵青云呢?她已经衰老,也终将走向死亡的终点,到那时候,那些回忆也将悄无声息地埋进坟墓。
年幼的小孙女好奇地翻开那本装帧快要散架的《存在与虚无》,扉页上书:[如果我们不扮演存在,我们就一无所是。祝所愿皆成,赵青云,1987.01.01]
念念面露茫然地辨认着那行云流水的黑色字迹,这么多年过去,墨水已经有了淡淡的褪色,然而却难以折损分毫落笔的气度。
她攒了无数的问题,好奇地望向奶奶,这一回陈俪没有回避,苍老的视线逐渐放空,对焦不准——
有人拿着胶片机对准年幼的陈俪,她快要笑僵了,洗出来的照片也泛着黄调,一切都被盛夏晒得褪色。
大太阳下,五岁的陈俪从镜头前解放走开,在那一时期,哪怕是他们大院里,能拍照的机会也是不多的,陈俪对这些新奇玩意儿很感兴趣,孩童天性,他们对所有没见过的东西都保持着好奇。
陈俪兴致勃勃地和朋友们分享起每天的趣事,这一大院住的小孩们家世背景相仿,幼儿园是在一个四合院里,他们一起趴在平台上,看铝饭盒里的蚕宝宝“沙沙”地吃掉一片片桑叶,然而没几天蚕宝宝就不见了,陈俪和一群小朋友端着那蚕茧大哭——赵青云就是那时候嗤笑着出现的。
他和他们明明一样大,然而语调却不像同龄人,问挂着眼泪的萝卜丁们:“你们都是笨蛋么?”
那时候,陈俪也是他口中无知笨蛋的一员。
赵青云飞快地融入了这个新集体,即便他的初登场不是那么讨喜,可这群被惯坏的孩子都奇迹般地被他收服,融洽地打成一片。
陈赵两家那时是邻居,比其他家来往更加频繁,两个小孩金童玉女,自然少不了被打趣,被长辈们笑闹着要定娃娃亲。
五岁的陈俪对这一玩笑警铃大作,在幼儿园里躲着赵青云,可大人们的这一玩笑还是飞进了整个大院,她的朋友们都拉着她问,“你和赵青云什么时候成亲呀?”
那是一个保守的年代,性意识的萌芽让陈俪感到了难堪,她不再和赵青云说话,赵青云也很自觉地不和她搭话,可幼儿园真的很小,两人总是碰头撞上,然后各走一边。
在那段娱乐匮乏的时期,幼儿园的小朋友里没有能逃掉过家家的,陈俪被一群小孩胡乱打扮着,桌布披在身上,其他小孩鼓着掌喊新娘,而新郎,自然就是那个活像被绑过来的赵青云。
几个小男孩挥舞着木剑,开始演起救新娘的戏码——他们当然不是喜欢陈俪,只是为了给自己加戏,和赵青云打架罢了。
太阳高高照着,陈俪涨红了脸,赵青云双拳难敌四手,眼看着就要落入下风,起哄的小孩越来越多了,大家都在等着看高高在上的赵青云吃瘪,可他还在笑着挑衅,威风凛凛,叫人真是——
陈俪把正要偷袭他后背的大块头猛地推进了水坑里——这出戏码真是叫人烦透了!
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,水坑很浅,不过是积了点雨水,但那身衣服是别想要了,大块头挣扎着要站起来了,老师的脚步声噔噔地走近了——陈俪还愣在原地,有小孩看热闹地大喊,“陈俪闯祸了!”“陈俪为赵青云打人了!”
下一秒,陈俪的手臂被拽住了,然后是如风一般地奔跑,她身上乱七八糟的装饰一路狂掉,赵青云的手劲很重,不放手地抓紧她逃跑,老师的吼声随风支离破碎地传来,他们绕过曲折的胡同,躲进了几条街外的老店,竟然就这么逃了出来。
赵青云没问她为什么推大块头,直接进了店里,然后很快分给了陈俪一颗大白兔奶糖。
两个幼儿园小朋友就这样一起蹲在店门口,等到放学的时间才装作什么坏事没干地回家。
陈俪已经不记得当初逃跑后,幼儿园是怎么到处找他们的了,反正陈家没有发现,隔壁赵家把赵青云打了一顿,两家的窗户对着,她躲在窗帘后偷看,含着甜滋滋的大白兔奶糖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“啊,我也吃过大白兔奶糖!”念念笑起来,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共通点,奶奶也笑,现在的小孩普遍不知道大白兔奶糖了,那个年代的口腹滋味多少有些过时,商场里花花绿绿的进口糖果和巧克力让人眼花缭乱,甜味早已不是什么难求的奢侈口感。
念念催她继续说下去,上个世纪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天方夜谭,比一千零一夜还叫她兴奋好奇。
奶奶这回却沉默了很久,藤椅一动不动了,她眼前闪过无数张面孔,不久后,在一个暴雨后的黄昏,她和家人离开了京城。
那时的陈俪还太小,她最后一次遥望那个静伫的大院,雨中闪过手电筒的光亮,不知为何,记得的却是站在人群中,却显得无比寂寞的赵青云。
那一去便是十年,童年的星点情谊淡得记不清面容,陈俪再次回到西区,已经是高中。
虽然人在外地,但她的学业没有耽搁多少,在四中也是拔尖的名列前茅,然而相比风云人物赵青云,陈俪委实没有多少存在感。
那时的陈俪是什么样的?样貌平平无奇,家世不过标配,突出的成绩为她打上书呆子的标签,她游离在群体之外,冷淡地做着观察者,从不参与。
她看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写诗歌,激情澎湃地朗读诗歌,身边的一切开始翻天覆地,满天飞的情书,不断更叠的潮流,入目是奇装异服,自由的空气钻进胸腔,鲜活的青春到处招手,而陈俪,惟有沉默,沉默。
她是班级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,相貌平庸,从不打扮,她没有朋友,总是一个人在食堂吃饭,然后离开。
赵青云则处在相反的另一级。
哪怕在四中,他依旧光芒万丈,尤其在那个狂飙突进的岁月里,女同学们都喜欢他,男同学们也喜欢他,他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,充满个性地四处闯荡。
没有人再提起幼年的过往,那些共同回忆被默契地封存,陈俪埋头读书,一期不落的《诗刊》,砖头厚的思想丛书,她流连在理想的世界里,抗拒世俗的侵扰。
然而当她发表的第一篇诗歌被当众抢夺,高声朗诵起来时,陈俪面色潮红,孤高的面具被撕开,在同学们面前暴露出一颗脆弱的心灵——她的头低着,在夸赞抑或嘲讽的论战中逃也似的离开。
“陈俪,你写的这是爱情诗吗?没想到啊我们才女也渴望……”
她听不到了,迈步飞快地逃离,下楼梯的步履急促,前倾的脑袋撞上拐角的来人胸膛,又引起一阵哄笑。
陈俪慌忙擡头,赵青云朝她促狭一笑:“听说陈同学的诗发表了?”
她想往后退,然而后面是台阶,她脚尖抵住几秒,很快侧身跑开,无视了他和身边的一大帮朋友。
那是诗歌的黄金年代,人人都在以诗人自居,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,赵青云碰了一鼻子灰,上楼后没多久又在众目睽睽下追了出去。
陈俪早就已经不知所踪了,赵青云转悠着,很快在图书室前的阶梯上看到了她。
“陈俪!”他喊住了她。
陈俪回头,两人相顾无言,赵青云道:“马上就要上课了。”
话音刚落,清脆的铃声响起,陈俪和他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,“你不去上课吗?”
赵青云才不在意上课,他反问她:“你不也没去?”
大街小巷,到处是叛逆的光点,可陈俪不一样,她从来不参与,她像一座沉静的冰雕,谁也没办法让她脱轨。
那一天的太阳很大,日头晒人,陈俪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霜脸融化了一点,泄露出点点真情实感,“我不想回教室。”
不回就不回,赵青云翘课熟练得很,自行车推来,“想不想去外面转转?”
陈俪拒绝了。
赵青云激她:“你这可不是叛逆,是怕了那群嚼舌根的同学吧。”
陈俪盯着他。
“这么多年不见,你人缘怎么还是这么差?别告诉我,一个人吃食堂,一个人练排球,这些都是你主动乐意的。”
赵青云按响了自行车的铃铛,瞅了眼后座,“来吧!”
陈俪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。
她也会骑自行车,但这是她第一次坐别人的后座,赵青云的大长腿轻易蹬出了校园,保安看都没有看他们,夏天的风是燥热的,从巷子里铺面而来,陈俪扎着麻花辫,额角的刘海儿被吹起,赵青云越骑越快,呜呼的风猎猎作响,她忍不住抓上他的衣角,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。
人群越来越密集了,他们在友谊商店前停下,赵青云进去,然后递给她一瓶时新的可口可乐,陈俪摆手,他直接把那冰镇的黑色饮料塞进她怀里,“给你就拿着。”
陈俪不打开,他又把瓶盖拧开了,塞进她手里。
“你是不是没喝过这个?”赵青云问得随意随意,并不担心她买不起这种伤害自尊的问题,无所顾忌道,“你家里人不让吗?”
陈俪摇头,重新还给他,自己去冰柜里要了瓶北冰洋汽水。
赵青云依旧打量着她,这是他们长大后头一回独处,没想到也是逃课,也是在商店门口。
他想到这,突然笑了出来,“陈俪,你怎么老装不认识我呢?我变化很大吗?”
变化大的是陈俪才对,她瞥了他一眼,“我找你说什么呢?你在幼儿园挑食得逼疯老师吗?”
赵青云大笑,“也不是不可以呀,还可以聊你要当我的新娘子的事。”
陈俪大窘,声量都拔高了:“我没有!”
她死死剜了他一眼,想不通他怎么好意思提起这么尴尬的事的,尤其——尤其她早就不好看了。
若说小时候两人还能算金童玉女,青梅竹马,长大后的今天,赵青云是越长越俊雅,陈俪就是越长越普通了,什么女大十八变,落到即将成年的高三,也只能算个眉目清秀。
“okok.”赵青云笑,“你没有,是我要你当的成了吧?”
一点也不成!陈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事上过不去,她心里有些疙瘩,但又不想显得自己没有气量,索性换了话题,“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?”
“逛街呗。”赵青云看她,不赞同道,“你一看就没有来逛过。”
一条街十年可以发生多少变化?这早已不是陈俪熟悉的京城了,高楼林立,巨大的陌生感让她有些恐慌,她宁愿龟缩在三点一线的世界里,也不想面对那无处找回的失落岁月。
可赵青云已经推着自行车走了起来,陈俪犹疑再三,赵青云转头看她,“陈俪,你把我当不当朋友啊?”
陈俪只好跟上了他的脚步。
她和赵青云的关系在一次次照面里变得熟稔起来,就连班上的同学都惊奇,“陈俪,原来你认识赵青云啊?”
八卦往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,班上的同学们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,和这不问世事的才女主动聊起了赵青云,他的球鞋和比赛,和他走得近的女生,叫人钦慕的家世,经常得满分的理科和一塌糊涂的作文,他的校园生活多姿多彩,愈发衬得陈俪黯淡无光。
或许是她发表的诗,又或许是因为赵青云,陈俪身边确实开始有朋友了,至少课后有人喊她一起打排球了。
赵青云没有任何避嫌的概念,他会跑到陈俪班级窗外,喊她去看他比赛,会给她送冰镇的北冰洋汽水,还会问她放学要不要一起走——而这些仅仅是因为他真把她当朋友。
陈俪被无语到了,咬牙切齿地警告他:“我不是你兄弟。”
赵青云看傻子一样看她:“我知道啊。”
陈俪被噎住了,而年级的女同学们投向她的目光也越来越狐疑——但凡她漂亮一点,这绯闻就板上钉钉了。
终于有一天,她被堵在了开水房,有女同学问她:“陈俪,你该不会喜欢赵青云吧?”
她的口吻就像是她不配喜欢他一样,陈俪心中涌出一股恼怒,但她克制住了,冷淡地摇头,几人眉开眼笑,安慰似的又问,“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同学呢?我猜你喜欢文艺一点的……”
她们对陈俪并不感兴趣,不过是在得到想要的回答后挽回示好,陈俪无所谓地拧紧保温瓶,擡头看到墙上贴的招飞海报,随口道:“我喜欢飞行员。”
“哇哦。”几个女生睁大眼睛,成功被堵住了话茬,“……那挺不容易的。”
她们欲言又止,不知道是说考飞行员不容易,还是有飞行员看上她不容易——飞行员,在四中这个指标比考上京大还难得多,然而陈俪抛出这个话头后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一回到教室,她就后悔自己刚才接的话了,按照陈俪的性格,她本来该置之不理的。
但那股总是盘旋的恼意,随着那句轻快浅淡的回复,忽然之间消散了——她有喜欢的男生类型,而那个类型才不是赵青云。
然而陈俪怎么也没想到的是,赵青云很快通过了招飞选拔。
他分享完这个大好消息,奇怪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陈俪:“你这是什么反应?”
陈俪深呼吸一口:“恭喜。”
那一年高三兵荒马乱,到处野蛮生长,到处生机勃勃,陈俪迎来十八岁成年礼,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京城大学哲学系。
赵青云也要去京城大学报道,他在京大学习三年,之后再进入空军航空大学培养,陈俪听说时正骑着自行车,她踩住刹车,惊讶地盯住一旁同样骑自行车的赵青云,“你不去军队?那你岂不是又能放浪三年。”
而他露齿一笑:“你怎么这么懂我?”
可陈俪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懂赵青云。
她皱眉沉默,听着他的全国游玩计划,没有答应,一个人在家窝了整个假期。
京大校园不比高中,两人课程安排差异大,基本没什么偶然碰面的机会,陈俪不习惯的并非这点,而是当时大学里那远比中学狂热的文化热,作为一名早有发表成绩的“诗人”,陈俪受到的关注简直不可同日而语,各种学生社团和沙龙邀约层出不穷,甚至还有舞会——
这届的新生舞会是强制要求参加的,与在高中时的无人问津相比,京大想要邀请她做女伴的男生可就多太多了,而要与赵青云校内的受追捧程度相比,陈俪又是小巫见大巫了。
她被迫提前练习起交谊舞步,点头应下了第一位邀请她的社会学系男生,高高瘦瘦的,戴着眼镜,不算特别帅,有些害羞,陈俪对他的腼腆比较有好感。
那是一个交谊舞盛行的年代,各个单位和学校都在学跳舞,联欢会,集体活动,舞厅遍地开花。然而陈俪学得很痛苦,她跳起舞来肢体不协调,几个舞步比最绕的知识点还难记,到那一天换上裙子时,她几乎是硬着头皮,像被抓壮丁一样拉进了大厅。
陈俪张望着脑袋,找提前打过招呼的舞伴,在《青年友谊圆舞曲》响起之前,他们终于顺利会晤了——陈俪旋转起来的时候,想的是这支曲子一结束,她一定要早退逃掉。
实在是太尴尬了,男生显然也很紧张,浑身僵硬,两人都面无表情,机械地做着动作,曲毕两人都是松了口气。
男生吞了一口口水,他连一身正式的衣服都没凑出来,见了这场面,脸红得发烧一样,比她还夸张地落荒而逃了。
舞厅里很快又放起了《蓝色多瑙河》,陈俪立马紧张起来,迈步走到门口了,忽地被一双手拉住,赵青云一身白色马甲西装,伸手带住她笑:“跑什么呀?”
他语调有些欠揍,陈俪脚步不稳,踩中了他,赵青云眉毛都不动,自然地揽过她的腰,随着音律舞步动了起来。
陈俪根本不会跳华尔兹,胡乱应着步伐,头都不敢擡,感受到一道道投来的视线,恨不得把赵青云千刀万剐了。
那双皮鞋差不多是被她踩毁了,亏得他神色不变,也不怕痛的,她的手扶住他的臂弯,赵青云依旧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,只有唇角揶揄的笑意泄露出捉弄的心思。
这一支曲子结束,陈俪是半秒都待不住了,室友问她,同学问她,所有人都在问她,“你认识赵青云呀?”
陈俪更想问他们,你们怎么都认识赵青云啊?
对整日埋头读书的她来说,这简直是个世界未解之谜。
那时候别说手机了,互联网都还没出现,可赵青云就是有办法——或者说有魅力,轻易地让所有人记住他。
大学到底是大学,陈俪也开始试着参加文化沙龙,和朋友一起去参观,她对京城很熟悉,可京大朝她开放的却又是另一个世界,自由之风徜徉,如同一场盛大的精神洗礼,狂热和激情从压抑中成功突围——
就连赵青云都成了文艺青年,心潮澎湃地写起打油诗来,陈俪简直想嘲笑他,可为什么不呢?这一体验如同他们的童年记忆一样,延伸成一种无法忽视的共同印记,不断颠覆、不断解构,陈俪在那一冲动中突然窥见了精神的贫瘠,那是一片寂静的荒野——
“喂!陈俪!”
她被喊醒了,赵青云正带她看电影呢,当然,还有别的朋友一起,这是一个外国译制片,陈俪集中注意力,赵青云有点埋怨她,“你怎么睡着了呢?”
陈俪不免有些惭愧,但又觉得古怪,压低声音:“你喊我干嘛?”
赵青云瞥了她一眼,没吭声,旁边的同学凑近低笑:“陈俪,你也太会挑时间睡了吧?错过好戏。”
陈俪已经理顺了剧情,猜不出来漏了什么好戏,大家都笑而不语。
其实相比出门,陈俪还是更喜欢宅着看书,赵青云过于慷慨,乐于助人,人缘好到叫人吃惊,他也经常约她,陈俪并不常去,每一次都是人来人往,他的朋友身边环绕的人实在太多了,才子佳人络绎不绝,陈俪常常能听到他的绯闻,带谁去看电影了,和谁跳舞了,和谁一起吃饭了,那些暗含着羡慕嫉妒的八卦挡也挡不住地钻进陈俪耳朵里,那些女生名她大多都认识,赵青云就是这样,喜欢带一群人一起玩,埋单的也是他。陈俪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个添头,可有可无地来凑个数,慢慢地不爱出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