伪装(1 / 2)

困雾 悯来 4630 字 1天前

伪装

下午的阳光灼热, 遮阴棚下,金婷娜手中的咖啡豆从指缝间滑下,清脆地滚落, 在地上连跳几下,停在了林惜岚脚跟前。

一别经年, 恍若隔世。

然而这么多年过去, 林惜岚的模样一如往昔, 看不出多少变化。

金婷娜不消一眼便认出了她。

四下人群嘈杂, 林惜岚站在遮阳棚外, 阳光洒落在她的面孔上,折射出锐利的光芒。

她像一把剑,哗啦刺开平静的幕布, 挑破了虚伪的假面。

林惜岚重新问了一遍:“加入听讲有什么条件吗?”

金婷娜已经反应了过来, 露出职业性的标准微笑:“没有要求,这是展会为游客提供的免费服务。”

林惜岚直直望着她,一直到有人催促才赶紧跟上了队伍, 随着金婷娜的路线一路走了起来。

她俨然导游模样,对展馆的各个分区烂熟于心, 对咖啡豆的品种场地风味更是如数家珍,显然做足了功课。

林惜岚的加入仿佛再普通不过的小插曲,金婷娜笑意不变,带着队伍自然前行, 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她一眼。

不远处的室外, 赵雾的视线掠过攒动的人头,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她。

他给林惜岚发了消息, 然而她听得入神,连手机都没从包里拿出来。

金婷娜的讲解已经临近完结, 她和其他几组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,另一展馆便由专人继续带游客讲解,林惜岚停在玻璃门外,没有进去。

门外的人渐渐少了,金婷娜终于望向她,也不问为什么不进去。

她只是有些无奈地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林惜岚知道她昨晚接到了自己的电话,也问:“那你为什么不肯见我?”

金婷娜短暂地沉默了刹那,她的脸上露出难辨的复杂神色,最后遗憾叹道:“有什么意思呢?”

林惜岚没有必要找来这一趟。

金婷娜不断看着时间,终于下定了决心,不再躲闪地看她:“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,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地久天长,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,你会有更多更好的朋友,所以不必回头,也不必惦念。”

她停顿了一下,“你看,我们知道彼此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很好地生活着,其实就足够满足了。”

然而林惜岚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眸望着她。

她的喉口忽地凝滞住,有些难过地开口:“那你有好好生活吗?”

留蝴在这几年里生了两个女儿,她父母嫌弃地说,小外孙女奶都没断的时候,她就一个人跑出去打工了。

她的身体大不如前,小病不断,也不敢回家,大女儿刚一记事就恨上了她。

金婷娜这些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,可面对林惜岚的发问,她却意外地说不出口。

最终她还是艰难地发声:“当然。”

她露出一抹笑容,生涩地低声道:“我可是有很努力的活着呢。”

林惜岚沉默了下来,半晌道:“我去了你父母家。”

她谈起了金婷娜的两个女儿,小女儿乖巧可爱,大女儿则活泼得像她小时候——

金婷娜接了话,脱口反问:“像个小坏蛋么?”

两人对视一眼,齐齐笑出了声。

这一默契在坚硬的隔阂上敲击出了裂缝,林惜岚轻笑着喟叹:“我简直以为看到了小时候的你。”

好像回到了那遥远的童年,她默默观察着这个浑身充满狠劲儿的小姑娘,终于有一天,她鼓足了勇气,发出了微弱的信号。

金婷娜微微摇头:“她会比我更好。”

小留蝴不会有不让她上学的父母,将来也不会为学杂费烦恼,她会把那条路淌平,让女儿真正走出大山。

林惜岚静静听着,忽地问:“那你呢?”

留蝴今年才二十三岁,于莘莘学子而言,这不过是迈向社会道路的起点。

可是金婷娜却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,像看一个不通世事的好学生,坦然又无奈道:“我要赚钱呀。”

她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赚更多的钱,而不是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远方。

林惜岚张了张嘴,有很多话想说,最后却只是讷讷回:“……赚钱也有很多方式。”

她希望留蝴去到更大的天地,可更大的天地又如何?她走了这么远的路,不也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这里?

她突然失去了激励留蝴的力量,无力笑道:“能赚钱挺好的。”

这回沉默的却是金婷娜,她看了眼时间,挥手往入口处接待起新来的一波游客,林惜岚坐在遮阳棚的原木矮凳上,安静地等起她结束工作。

没多久,一杯手冲咖啡放在了小圆桌上,挪到了她面前。

林惜岚擡头,赵雾的大长腿在这迷你桌凳前显然有些无处安放,不怎么舒适地敞开着,移动咖啡杯时上身前倾,衬衣的背部绷紧,往上捋起的袖口露出手臂的青筋。

他没开口,只不动声色地坐在她对面。

林惜岚开始习惯这种相处模式,随口问:“忙完了?”

“没有。”赵雾不疾不徐地尝起自己那杯,“我要后天回去。”

后天正是展览尾声的时候,想jsg来是有订单或会面,林惜岚多问了几句,这不算什么机密,赵雾回得也坦率。

四下咖啡香气四溢,两人一来一回,颇有对谈的模样了。

林惜岚也记挂着山里脱贫的事,困雀山偏远,风景秀美但算不上独特,还有许多野生鸟类,咖啡庄园叫是这样叫,实则不过粗放的散户,收购不景气实在再正常不过——平澜县那么多种咖啡豆的村子,不都是这么被压榨过来的?

所以要变就要带上所有人一起,仅凭困雀寨那不过千亩的规模,赵雾的话能有多少分量?

林惜岚抿了一口咖啡,小心地瞥了他一眼,赵雾此行代表的是平澜咖啡农民专业合作社,压力不比寻常,县里竟然也没多派几个人一起来,可见规划推进之艰难。

规划——尽管赵雾从未提过,但这些风吹日晒走访调研的日子里,林惜岚相信,他已经拟出了可实现的蓝图。

因为这就是她所了解的赵雾。

庄扉结束了一场评审,找到两人时已经临近散场,赵雾在室外办着公,林惜岚则不断回着各种消息。

三人聚了小会儿,林惜岚终于等到了下班的金婷娜。

她没有直接离开,换下了工作服,迟疑着没有靠近这一桌。

林惜岚朝她招手,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:“还好你没跑掉!”

金婷娜没有想象中的抗拒见她,她连忙起身拉开了空座椅,对方却没有坐,站在几米外的原地,拘谨道:“没有,我是来和你道别的。”

她瞥了一眼那两位陌生男士,认出其中一人是知名咖啡师庄扉,一时没再继续开口。

林惜岚顿着点头,又扬起一个笑:“我待会儿确实要走了,正好一起吃顿便饭吧。”

金婷娜想要拒绝,庄扉饶有兴味地望着她,好奇问:“你是林小姐的朋友?我记得你,你昨天参加过杯测培训。”

“……庄老师好。”她底气泄了几分,自嘲道,“我不过是厂里的一个拣豆工而已,这几天展会缺人才临时被借过来帮忙。”

然而庄扉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,只问:“你会喝咖啡吗?”

这是一个相当宽泛的问题,但当问问题的人是拿过国际大奖的咖啡师时,他的意思便相当明了了。

金婷娜干脆地摇头:“不会。不好意思。”

她谦卑地道了歉,这是林惜岚从未在留蝴身上看到过的神态,但对金婷娜来说,不过是服务的日常。

庄扉对这个答案不满意,又问:“那你喜欢喝咖啡吗?”

对一名咖啡生豆加工厂的底层员工来说,谈喜欢不喜欢喝咖啡其实没什么意义。

至少金婷娜是这样认为的,她索性回:“我平时不怎么喝。”

是的,困雀山的咖农不喝咖啡,加工厂的员工也不喝咖啡,对他们来说,咖啡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手段,只要能赚钱,种的是咖啡还是茶叶或者其他什么都没有区别。

庄扉叹了口气,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她,“你挺有天赋的,为什么不试试做咖啡师呢?”

展会之前有好几轮专业员工培训,庄扉凑热闹地过去转过几圈,金婷娜相貌并不突出,但上手极快,举一反三,让人难以相信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一行当。

她终于笑了一下,“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?虽然没有接触过,但多少也听说过。”

这话她是不会当着同事面说的,都是厂里的员工,那怎么就她最厉害?

林惜岚已经听明白了,侧头瞥见赵雾正在笔记本上不知道写画什么,他似乎很喜欢用这种方式挖掘问题、寻找灵感。

不咸不淡的谈话,金婷娜却不敢有半分松懈,突然间,那名一直没有看她的年轻男士忽地擡头,问:“你知道Q-Grader吗?”

Q-Grader是什么?对一行陌生的人自然一无所知,正如林惜岚一脸茫然,然而金婷娜却很清楚,微微点了头:“知道。”

这是国际承认并通用的咖啡品鉴师证书,共有19项考试,含金量极高,也有人说,拿到这一证书的都是当下最懂咖啡的一批人物,不论如何,越来越多的赛事都将这一认证作为评委的门槛,其行业认可度可见一斑。

而与之相呼应的便是那高昂的学习考试费用。

金婷娜清楚这一认证的每一项考试,但却没有动过参加的念头。

——那是一个不属于她的舞台。

“如果你有信心的话,可以去参加平澜县的咖啡推广项目。”赵雾简要地介绍了这一文件,当地急缺相关的高端人才,本地人主动参加并拿到资格证后会给予相应的报销,条件是一定期限内为当地咖啡推广做出贡献。

平澜县是贫困县,咖啡产业集中在下游种植业,想要发展几乎吸引不来多少高端人才,这才出此下策,大力培养本土人才。但本地和咖啡产业利益相关的又多是老农,有心无力,有兴趣的年轻人肉眼可见的少。

而金婷娜信息闭塞,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。

她愣了愣,几乎不敢相信这一馅饼,确认似的问:“那要怎么推广呢?”

赵雾轻笑了一声,“等你拿到认证就知道了。”

林惜岚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一项目,不由为留蝴露出悦色,追问起细节。

她略作思考,竟觉得自己也很适合参加。

“就是最近太忙了,要考也得明年再说。”林惜岚颇为惋惜,没能和留蝴再做一次同学是她一直以来的遗憾。

金婷娜抿嘴笑,第一次露出了轻松的神态。

饭点临近,庄扉和她们闲聊到一半,终于想起了订餐厅的事,林惜岚却摆手拒绝,她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消费水平,就算她能勉强承担,但对金婷娜而言却是不小的负担。

而要让她们白吃蹭饭,那也是决计做不到的。

“我在家留了菜。”金婷娜果然婉拒了,庄扉不以为意,直爽道:“今天我请客,都是朋友了,难得的聚会当然要一起搓一顿!”

金婷娜面色不改,林惜岚随口诌道:“我约了留蝴今晚一起去家里吃饭,就不打扰庄老板和赵队长了。”

庄扉左打量右打量,反倒是刚才一直没掺和的赵雾,举重若轻地抛出疑问:“是吗?”

他瞥了林惜岚一眼,最终看向了金婷娜。

那眼神并不带压迫感,但却有种叫人无所遁形的魔力,金婷娜顿了顿,最终勉强顶住了压力,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
林惜岚可算松了口气,拉着她要离开,然而没走几步,金婷娜停了下来,转身后迟疑再三,踟蹰道:“我确实囤了挺多菜的,如果不嫌弃的话,二位也可以一起来。”

“我会下厨,饭菜做得还不错。”她简明扼要地发出了邀请,很快又找补,“当然,食材和水平还是比不得五星级,但保证干净。”

她曾经做过酒店后厨,一直在后勤打转,很清楚大酒店亦或是小餐馆背后的脏乱。

庄扉侧头望了赵雾一眼,露出笑容,爽快地答应了邀请:“怎么可能嫌弃呢?这一趟还能吃到地道的家常菜,怎么看都是我们赚了!就是太麻烦你了……”

他滔滔不绝起来,眉飞色舞,末了好奇地打听起金婷娜的背景。

高中毕业,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,在加工厂做工,拿着五千一个月的工资。

这几天来当临时导游,每天能多领两百的补贴。

庄扉一时怔住了,他抓了一下头发,似乎有点不能理解这些话的含义。

金婷娜并没有觉得被冒犯,这些年的打磨已经磨掉了她的尖刺,收敛了所有脾气。

她也没有遮掩,似乎那些过往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常事,林惜岚听得不是滋味,走路时盯着地面,半天没有接话。

反倒是庄扉很感兴趣,他是地道的京城富二代,最大的爱好就是京城巷子里那家倒贴钱的咖啡馆,客人不多,但无一是等闲之辈,他这辈子接触过的人,或许没钱,但绝不穷。

他们总是高谈阔论,用着最高档的手冲器具,对各类彰显品味的咖啡豆评头论足,全然看不见烈阳下亲手采收的咖农和手工筛选的工人。

而他们的一杯咖啡,售价便抵得过数公斤豆子和数天劳作。

这是付出回报极不平等的两端,在城里人抱怨咖啡越来越贵的同时,下游的咖农却越来越穷。

其中的加工厂更没有人会多看一眼,工人不过是工序中的一个零件,随用随弃,而金婷娜和其他工人的不同在于,她常常思考。

“金姑娘,你很聪明。”庄扉如此称赞她,确实,金婷娜一点不蠢,可她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下下签。jsg

三人不快不慢地并行走着,赵雾临时接了个电话,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,林惜岚时不时回头,脚步却没停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