浪尖
人都有窥探欲。
赵雾对此的欲望却很淡薄, 换而言之,他内心有着极其强大的笃定信念,极少有外物能够影响到他。
然而他罕见地, 对林惜岚抱有好奇。
林惜岚鲜少主动谈起自己的过去,但在这篇纪实散文里, 他却窥见了她真实而鲜活的一角。
而这一角, 又很大程度上归于无奈的贫困。
留蝴既是真实存在的人, 也是她对过去的投射。
早年的文章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, 行文中的“我”和赵雾脑海中的人身影重叠, 碰撞出矛盾的火花。
他不知道母亲是否知道,自己几年前圈划的这一文章作者正是如今张亦澄的家庭教师,但不论是否知道, 现实都不会改变什么。
赵雾重新折叠起日报, 楼下聂长川出声喊他出门,这么多年来,发小三人依旧保持着每月一jsg聚的习惯。
饭桌间, 叶穗唇角下撇,提起了近期圈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周大公子。
“你们知道那几个高奢店平时多少顾客吗?周宴竟然硬生生砸钱, 带那新女友挨个闭店包场,孔雀开屏也没有这么开的!”
这比喻逗得聂长川大笑,追问:“哪个女友啊?不会还是上次会所见到的京大学生吧?”
“我可没见过。”叶穗挑眉,“听说姓林, 还是京大的学生。”
周宴的女友换得勤, 什么风格都有,学生气的小白花也不是没谈过, 但正经交往京城大学名校生还是头一遭。
但和常人不同,周宴国外留学多年, 家产数亿,什么样的名校生没见过?要说对学历有什么滤镜,那就太好笑了。
“哎嘿这回周大公子可够深情的!”聂长川调侃几句,不料从不掺和这些八卦话题的赵雾冷不丁反问:“周宴什么人你不清楚吗?”
他语气过山车一样淡了下来,伸手自如地倒了半杯酒,又忽地擡眸,“万一那位林小姐有什么苦衷呢?”
或许是缺钱,或许是畏惧,总之要拒绝周宴要比接受困难多了。无非是各有所需,强求真情是这个圈子里最可笑的事情。
林惜岚笔下的困雀山一点点浮现在赵雾眼前,不知不觉间,他收起了自己惯来严苛的标准,甚至替她找到了理由,驳斥起发小的戏言。
空气里有那么几秒空白,聂长川清了清嗓子,委屈地申冤:“我半个字都没提周宴女朋友啊!”
周宴女朋友——赵雾莫名感到刺耳,纠正似地回答了先前的问题:“她叫林惜岚。”
他不自觉加重了咬字,想起了那次意外碰面时她的自我介绍——惜是珍惜的惜,岚是山风岚。
女生没有化妆,背着廉价帆布包,服饰毫无版型可言,让人疑惑周宴在她身上花的钱都去了哪。
《出山记》里的主人公没有走出大山,那她呢——林惜岚真的走了出来吗?
轻抿清酒,赵雾回神,发现发小两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,叶穗意味不明地笑:“……你很关心周宴女朋友嘛,噢不对,是林惜岚小姐。”
赵雾漫不经心地撩了一下眼皮,不再搭理她。
关于林惜岚的回忆零落流散着,时隔两年,赵雾没有想到,会再一次看到这篇文章,以一种过于刻意的方式。
他关掉了汤升新转发的公众号推送,文璃的煽情笔调和林惜岚冷淡的原文形成了强烈对比,撕裂的文风直抵人心,让人无法忽视。
留言区下求叙述者全文的点赞居高不下。
翌日,汤升抱歉地鸽掉了林惜岚家的晚餐,兰晓英颇为遗憾,索性把聚餐改到了下周,林惜岚反而松了口气,她也没心情和他们见面吃饭,什么人都不想见,什么电话都不想接,一个人闷头困在房间里。
当天午后,文璃拍摄的视频终于如期发布。
一天的跟访内容很多,但剪辑出来满打满算也就十来分钟,没有任何多余的对白,每一部分都饱含信息量,将困雀山清晨的林野雾色和村小孩童,一一带入画面。
比起文字,视频形式的传播更广,也更能直观地调动起人的情绪,而毫无疑问,文璃是视频时代的流量王者。
林惜岚望着节节攀升的播放量,热度比她想象的还要惊人。
困雀山的网络信号不太好,她给村小的孩子们断断续续放了这视频,一群小孩挨个挤在手机前看,惹得李菀牢骚:“就不说智慧课堂了,什么时候给教室里装个投影仪!”
她习惯了PPT教学,来寨里后被迫改成手写板书,学生们倒是习惯了没有图片没有色彩的普通课堂,李菀却很不是滋味。
——村小正好收了一笔捐款,本来是要立马翻新教室的,但被文璃来访打岔后,林惜岚便没有再提了。
李菀隐约察觉了她的意思,有些伤感地望着操场上闹腾的孩子,不知该何去何从。
没几天,文璃发布的视频正式被官媒转载,话题一举登上热搜。
乡村教育、寒门学子,这些标签被反复提起,联系上近年被频繁提起的贫富差异,如往火上浇的热油,迅速地点燃了公众的隐忧。
林惜岚账号收到的私信不计其数,而相比上次局限于单平台的热门,这一回的知名度极大地扩展到了现实,有不少媒体直接联系上她的电话,客气地提出请求。
两天后,教育局的领导也来下乡考察了,一同来慰问的还有汤升,他没有提文璃的名字,熟稔地和林惜岚打起招呼,引得其他县里的同僚纷纷侧目,再次调整了对林老师的看法。
林惜岚陪一行人逛着村小山寨,任务式地介绍,她这两天被迫推掉了要上的阅读课和音体美,一群小孩眼巴巴地从窗口望着,台上老师假咳一声,又连忙低头继续自习。
县里领导下乡,最严阵以待的莫过于村委,李尚峰更是恨不得半步不离开村小,仿佛他才是这儿的校长一样。
而赵雾只在领导们莅临时露了面。
现下正是咖啡鲜果采摘的时节,他在山上庄园忙着,马不停蹄,实在无暇作陪。几位领导笑得亲切,让他只管去忙,摆手道:“这边有林老师在就够咯!”
——没错,有林惜岚就够了。
舆论热度发散的焦点逐渐集中,直直指向这位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偏回乡支教的名牌大学生,主流的、非主流的讨论不断发酵,前途繁花似锦,然而暗处无数利箭密布,铺面袭来得叫人措手不及。
林惜岚很不喜欢这种感觉。
这和她的原意大相径庭,视频带来了关注,但关注的焦点如此错位,赞美不忘家乡反哺奉献的,议论穷大学生出路的,讨论热烈,却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一个个具体的孩童。
对他们来说,困雀山村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窗口,透过它看到的是无数宏大命题,他们选择性地从它身上摘取所需的部分,尽情发散议论,并不在乎这些孩童透过这扇窗口探出的好奇双眸。
县里下来的一行人站在教室门外,下课铃声敲响,村小的孩子们伏坐在课桌,没有走动,汤升笑问:“他们怎么闷在里头,不出来活动活动?”
李菀闻言一声令下,穿着旧衣服的小孩们鱼贯而出,去操场走动起来。
汤升哑然:“看来我们影响到你们教学了。”
林惜岚笑容不变,“小孩怕生,拘谨了一点而已。”
她平淡地注视着操场,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树上的鸟雀,一只蓝色小鸟振翅而飞,刘小娟摇着王春妹胳膊,喊:“看,是你画的那只鸟!”
王春妹一激动说话就磕绊,开怀地朝飞走的铜蓝鹟挥手,结果绊到煤灰跑道上的石子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这一动静吸引了一行人的注意,几个小孩很快搀扶着笨重的王春妹站了起来,领导微微笑,眼神跟着稀罕的铜蓝鹟飘向远处:“这种鸟在城里学校可见不到。”
汤升连声称是,同林惜岚聊起了困雀山生态,气氛软和许多。
考察时间并不长,然而林惜岚却感到筋疲力竭,一送走人便回到宿舍休息,眯眼躺平一阵后,又挣扎着爬起来回复爆满的私信。
她的粉丝涨得很快,有人问:留蝴是谁,她去哪了?更多的人问:博主真的是京大毕业生吗?博主回乡是失业吗?
文璃打趣她可以全职做独立自媒体了,林惜岚却没多少干劲,语气微妙:“这不是托您的福?”
语中带刺,林惜岚一阵索然无味,不再反驳地挂了通话。
她心情不佳,吃饭的时候邹姨问她有没有争取到什么机会,林惜岚偏头道:“表扬了我?”
“你这孩子,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不会表现呢,这性子和你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!”
可是能争取什么呢?林惜岚想,她想要的,绝不是一句话就能给出来的。
夜里,被挂断通话的文璃找到了男友汤升,汤升又找到赵雾,试探地问,林惜岚有什么不满意的呢?
多少人求不来的热度,她把村小带到了公众视野,也将自己炒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。
新闻人从不怕风浪,只会踩着风口起飞。
可林惜岚在不断地拒绝。
拒绝越来越多的采访,拒绝纷至沓来的商单,拒绝各家机jsg构抛来的橄榄枝。
聚光灯下,困雀山的背景、村小孩童的面孔和折断翅膀的留蝴,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衬托。
而媒体也实在太擅长这一套,先褒扬,再质疑,然后曝光,最后反思。
文璃不过刚出大学,拿捏起前辈这一套却炉火纯青,让林惜岚不禁怀疑起那日火锅时的亲昵谈话也是她的手段之一。
——她总是不长教训,本科做室友那会儿明明就已经领教过了。
这一场风波来势汹汹,林惜岚暂停了支教日志更新,刷手机的时候,头一回觉得山里网络不好是件好事。
兰晓英给她打来电话,她也看到了视频,林惜岚无比庆幸她只刷到了官媒主流夸奖的部分,叮嘱道:“您要少看手机啊,多休息,玩手机可不算休息……”
兰晓英乐得合不拢嘴,“我现在就盼着早点化疗完了!”
她马上就要开始第二个化疗周期了,盼望着快点熬过去,快点回到困雀山里。
林惜岚低低“嗯”了声,连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一松,眼眶竟然湿润了。
她泪点一直很低,共情力强到经常让自己困窘,她相信自己足够坚强,却难以克服生理反应,又让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。
那些荣誉,本来该是她母亲的,可好人好报的说法是不成立的,她操劳那么多,换来的只有病痛和贫苦。
林惜岚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些报道,还有多少像母亲这样的人,没有名校光环,没有吸引流量的脸,他们如此平凡,如此默默无闻,回报远不及付出,却依旧在坚守着当下、眺望着未来。
文璃的问题曲折地通过赵雾问出口,你有什么不满的?
——林惜岚当然不满!
她要的是机会公平,要的为贫苦孩童开一扇窗,要的是所有没世无闻的乡村教师得到匹配奉献的待遇。
视察的领导问她需要什么帮助,她不需要帮助,需要帮助的是他们目之所及的其他一切。
赵雾站在走廊对面,沉默地端详着她。
林惜岚问:“很天真是吗?”
代帕横亘在两人中间,无声地趴在地上。
赵雾摇了摇头。
“这是很现实的问题。”赵雾半倚着柱,眼睫下遮,有些疲态。
对面的林惜岚眸光尖利,像一头鼓足了气的小狮子,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暗藏的虚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