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头
她怕赵雾吗？
这个问题有些jsg奇怪, 但又确确实实存在。
林惜岚唇口生涩，难以回答。
“没有。”她扯出一个笑容，故作轻快, “我怕赵队长什么？”
语毕，她的心提到嗓子眼, 不再看他。
赵雾总是带着很浅淡的笑意, 他不笑时总显得严肃, 给人有意无意的压迫感。
林惜岚确实是有些怕赵雾的。
但这种害怕又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和心慌, 就像困雀山雨夜初见时的惊怯, 伴随着一种对未知的惶然。
赵雾如此自然地谈及她的账号专栏，林惜岚虽然从未隐瞒，但也从未料到会有人尽皆知的一天。
她的日志开诚布公, 诚实地揭开落后山村的一角, 用犀利而悲悯的笔触描摹时代下的渺小凡尘。
而这种深刻，正来自于她的亲历共情。
那是隐秘的、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贫穷卑微，也是她花费数年才达成的自我和解。
林惜岚从不与京城同学谈论过自己的过往, 如今却能平静地敞亮述说。
这就是她的故乡，她曾经想要逃离如今却重返的故乡。
赵雾很清楚。
林惜岚强作笑意, 明明很清楚，但还是会难堪。
“你看起来不太希望我看到。”他笑起来，眉毛还生动地挑了一下。
林惜岚怔然，半秒后反驳：“没有的事。”
只是收到了转发视频而已, 赵雾这么忙, 哪里有空一篇篇看她的日志呢。
她自我慰藉完，微微一笑：“我只是还没想好之后发什么。”
“过度的关注未免是好事。”她迟疑了一下, 继续说，“村小已经迎来了新老师, 缺的资源也已经在补齐的路上了，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。”
至少对学生们来说是这样的，已经挨过了最艰辛的时候，迟来的曝光只会打乱秩序。
赵雾身量比她高了许多，看向她时微低着头，问：“那你觉得这就够了吗？”
林惜岚沉默下来，他好像总是能这样轻易地看透她，甚至在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，就抓住了要害。
有了老师，有了书本，有了饭食，满足这些最基础的需求就足够她放下了吗？如果只是如此，她又为什么还要留下？
“……还不够。”她艰难启唇，必须承认远远不够。
光靠这些，山里的困雀是难以飞出去的，他们需要发出声音，需要看见遥远之外的广阔天地。
这已经不是林惜岚童年的时代，信息飞速流动的同时，筑建的壁垒进一步加深，新一代孩子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。
“如果你也觉得还不够的话，”赵雾定定望向她，“那就放手去做吧。”
——去发出自己的声音，让所有人听见你的声音。
林惜岚擡起头，撞进了赵雾的视线中。
她不知怎么有些失声，轻拭下唇，别开了头。
她难以形容这种滋味，只是在惶惶然中抓住了零星头绪，让人无所适从。
——赵雾对她有所期待。
林惜岚不明白这种期待从何而来。
正如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好感和追求。
她试图用笑意掩饰不自在，打趣道：“赵队长这是给我分配任务了吗？”
半开玩笑间，她也明白了赵雾先前问的这周安排是指什么，这对她和村小是一个机遇，对他和整个困雀寨同样也是机遇。
她的话打起了机锋，赵雾并不虚伪的只打上为她好的旗帜，反而坦然地承认了这些心思。
流量向来是捷径，可这条捷径也并非人人能走。
“那赵队长能给我什么呢？”
林惜岚笑容不改，她这要求不免有些过分，热度之下的直接受益人依旧是她和村小，外溢的关注对他的扶贫工作是利是弊还未必说得准。
可她还是这么问了，抱着一种她自己都说不上的心思。
赵雾果然被难倒住了。
林惜岚不在体制内自然无所顾惮，可他要考虑的就多太多了。
可这是她头一回向自己讨要什么东西。
赵雾凝视着她略显不安的神情，轻抿的唇角倏尔放松，诚恳道：“我希望能给你勇气。”
她拥有一切专业素质，拥有所有必备的条件，他所能给予的不过都是锦上添花。
如果一定要选择一样东西，那他想送林惜岚勇气，从头开始的勇气，一往直前的勇气。
穿堂风贯过窗户和正门，脆弱的玻璃窗呼啦响动。
林惜岚发怔着，心口忽地像被射中了——那是精准的、流畅的一箭。
唇口干燥，她觉得自己应该露出一个笑脸，可只扯出一张别扭的表情，生涩问：“……那你要怎么给我呢？”
她竟然还较真地问了出来。
然而赵雾毫不犹豫地握拳，手臂伸直凑到了她跟前。
他笑了一声。
林惜岚擡眸，迟疑地同款握拳，伸出手和他碰了碰。
“勇气已到账，请查收。”
他难得揶揄，林惜岚很给面子地也笑了出来。
拳骨交碰的瞬间，仿佛真的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勇气，把脑海中的迟疑不定一扫而空。
“知道了。”林惜岚掩饰般地蹲下抱起代帕，“谢谢赵队长。”
她转身回房，不敢再对上赵雾凝视的目光。
这一晚她睡得很安稳，没有光怪陆离的回忆侵扰，充实得一夜无梦。
白天一早，林惜岚带着全班晨读，没有给自己施加选题压力，随意放松地感受着这一切。
课间，她又见到金晶趴在桌上看书，没忍住凑近了提醒她坐直注意眼睛，小姑娘有些羞窘，立马挺直了背，手悄悄地把桌面的书盖上。
林惜岚一眼看见藏在语文书下的《绿野仙踪》，不禁失笑：“还没有看完吗？”
“看完了！”金晶忍不住大声说话，脸红地努力证明自己热爱阅读，但发觉周围玩闹的同学都看过来后，她立马垂头，“我都看了好几遍了。”
她没有其他课外书，只好翻来覆去地看同一本。
“要是奥芝能给我其他故事书就好了。”金晶咕哝一声，把林惜岚逗乐了。
“奥芝不能给你，但林老师可以给你。”她弯腰回应，“不过呢，你得写一篇日记和老师做交换。”
金晶算是村小少数几根读书的苗子，闻言压下雀跃，几乎不把这当成条件。
她太喜欢写字了！
林惜岚笑笑，再擡头才发现不知何时，窗外李菀正举着照相机对准了她。
“这是蔡平安刚带过来的，我正好拿来练练手了。”她按下暂停含笑解释，“录得正好。”
林惜岚哑然失笑，她一直没有相机，大学摄影录制作业都是租借解决的，蔡平安家底比她宽裕得多，倒是有个拍鸟的入门级单反相机。
“这不视频就有了。”李菀积极为她出谋划策，“都不用剪辑，加个字幕就能发。”
村小确实没什么少儿读物，连个阅读书架都没有，可以说是一穷二白，知识荒漠。
先前视频下方就有不少留言询问需不需要捐赠，林惜岚还在斟酌回应，而书籍确实是一个上佳的切入点。
说干就干，然而导出视频后，林惜岚却对着剪不掉的自己犯了难。
李菀不理解：“你这么上镜剪掉干什么！美女老师和可怜女娃，封面就这个了！”
她的思路简单粗暴，林惜岚难以反驳，却依旧耿耿于怀。
这份纠结一直拖到傍晚，她用手机陆续拍了不少素材，然而最后挑挑拣拣，还是李菀拍的那一段最自然。
林惜岚的记者生涯很短暂，即兴脱稿也一直是她的短板，哪怕腹稿在胸，也免不了频出意外。
她不习惯对着镜头说话，也不习惯怼着镜头去追询。
正如最后一份工作暴露出的问题，她不是一个合格的记者。
林惜岚失落地坐在书桌前，预用的视频素材反复播放着，拍摄的相机有些远，收音很差，这些都是亟待她解决的问题。
有太多问题了。
她握了握右拳，赵雾同她击拳时的场面依旧清晰，渡进的勇气却不知去了何处。
林惜岚松了掌心，长叹一声。
她突然很想和赵雾说说话，他勇气那么多，再分她一点又何妨。
写画的最后，林惜岚放弃了这些视频，如往常般在专栏里写起了点击量并不高的支教日志，配图是一本被摩挲得老旧的《绿野仙踪》。
这一回她没有犹豫迟疑，直接发布了出去。
那些在视频里难以自然诉说的话，化成更加流畅的文字，轻易地表达了出来。
林惜岚松了口气，感觉自己像一个停在纸媒旧时代的古董，迟早要被新时代的视频浪潮掀翻。
而她唯jsg一能做的，就是保持真诚。
她的账号已经有了些许粉丝，专栏很快收到了回复，不过两三天，捐书的人数便爆发式上升，几乎攒出了小图书室的规模。
林惜岚一边撰文感谢，一边忙不叠整理起这些信息，除了二手书，还有许多热心人士要捐钱为山区买新书，甚至还有主动询问支教事宜的学生。
而文璃又联系了她一次。
账号私信里不乏询问她的背景情况的，但真的清楚她个人信息的依旧是极少数，并没有传扬开。
文璃算是近水楼台，连着几日找她叙旧，还不忘打听赵雾的情况。
——林惜岚才知道她还认识赵雾。
“林惜岚啊你怎么还是这么木！”文璃咯咯直笑，带着几分娇嗔，“全学院就你不知道他吧。”
八卦真是新闻人的动力源泉，赵雾形象佳作风好，再低调也难逃魔爪。
只是和另一个圈子到底有壁，林惜岚那些和赵雾沾边的流言没能飞出围城，校内传播近乎于无。
人人都用促狭的眼光打量她和周宴，却无人知晓赵雾也曾为她拉开车门。
林惜岚也不反驳，只笑：“那你可以直接去采访他。”
其实不必追着她来询问，她不过是失业返乡，对方才是更值得报道的天之骄子下基层。
可文璃显然清楚什么更能调动观众情绪。
她磨人的功夫很有一套，林惜岚读书时代就没被她少哄着干这帮那，然而这大半年的时光磨掉了林惜岚的好脾气，把她翻砂得愈发尖锐起来。
文璃遗憾地挂断了通话。
捐书的行动很快，可以说是相当顺利，林惜岚微信多了许多好友，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好心人，她没有和机构组织合作，然而这些陌生人依旧怀揣着信任，给她寄来了一箱箱书。
困雀山的邮寄相当不便，驿站只到山脚下，从第一个包裹抵达开始，林惜岚就开始了每日上下山的辛劳生活。
蔡平安不知从哪家借来了三轮车，和李菀陪她一起把大箱小包的沉甸书籍往上搬，但不巧适逢修路，挖掘机和刚铺上的水泥挡道，一大半的路还是要靠人力搬上去。
云浮省的秋天依旧烈阳高照，林惜岚被晒得后背发汗，遮阳的帽子也被额角沁湿，李菀疯狂扇着蒲扇，再话唠都熄了气焰。
主路不通，他们便爬起了陡峭的山间小路，凹凸不平的石块逐级铺垫，满地是落叶枯枝，扛着书箱走得又慢又险。